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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蒂巴萨的婚礼》赏析

时间:2015-07-26 来源:阅来网

  阿尔贝.加缪  (1913—1960),法国著名小说家、戏剧家和理论家,存在主义主要代表人物之一。祖籍法国阿尔萨斯省,生于阿尔及利亚蒙道维城一个农业工人的家庭。一岁时,父亲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受伤死去,后依靠奖学金读完了小学和中学,并毕业于阿尔及利亚大学。
 
  在现代法国的文坛上,加繆是一位与萨特齐名的存在主义文学大师。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加繆积极参加了反对德国法西斯的抵抗运动。他任《共和晚报》主编,后在巴黎任《巴黎晚报》编辑部秘书。德军侵法后他参加地下抗德组织,负责《战斗报》的出版工作。
 
  加缪从1932年起即发表作品,1942年因发表《局外人》而成名。他的小说《鼠疫》(1947)得到一致好评,但是《反抗的人》(1951)—书由于宣扬“纯粹的反抗”,即反对革命暴力而导致了他和萨特的决裂。他主要的作品还有随笔《西叙福斯神话》(1942)、剧本《正义者》(1949)、小说《堕落》(1956)和短篇小说集《流放和王国》(1957)等。
 
  1957年,加繆由于“他重要的文学作品——它们透过明敏与挚忱阐明了我们这个时代人类良知的问题”荣获诺贝尔文学奖桂冠。1960年1月4日死于车祸。
 
  蒂巴萨的婚礼
 
  春天,蒂巴萨住满了神祇,它们说着话儿,在阳光和苦艾的气味中,在披挂着银甲的大海上,在深蓝色的天空中,在铺满了鲜花的废墟上,在沸滚于乱石堆里的光亮中。在某个时辰,田野被太阳照得黑乎乎一片。眼睛什么也看不见,只能抓住在睫毛边上颤动的一滴滴光亮和色彩。芳香植物浓郁的气味直刺嗓子眼儿,在酷热中让人透不过气来。极远处,我只能勉强看见舍努阿山那黑黑的一团,这山的根在环绕村庄的群山里,它平稳而沉重地摇晃着,跑去蹲在大海里。
 
  我们穿过村庄,这村庄已经面向海滩了。我们进人一个黄色和蓝色的世界,迎接我们的是阿尔及利亚夏天的土地的芬芳和辛辣的气息。到处可见,玫瑰花越出别墅的墙外;花园里,木槿还只有淡淡的红色,而一片繁茂的花,其茶红色却奶油一般浓,还有一片长长的蓝色鸢尾花,其边缘弯得极为精巧。石头都是热的。我们走下金黄色的公共汽车时,肉店老板们正坐着红色的车子进行早晨的巡回,他们吹响喇叭呼唤着居民。
 
  港口左侧,有一条干燥的石头小路,穿过一片乳香黄连木和染料木,通向废墟。道路从一座小灯塔前经过,然后深人田野。灯塔脚下,已经有开着紫色、黄色和红色的花的肥大植物爬向海边的岩石,大海正吮吸着,发出阵阵亲吻似的响声。我们站立在微风中,头上的太阳只晒热了我们的脸颊的一面,我们望着光明从天上下来,大海没有一丝皱纹,它那明亮的牙齿绽出微笑。进入废墟王国之前,这是我们最后一次作旁观者。
 
  走了几步,苦艾的气味就哈得我们喉咙难受。它那灰色的绒毛盖满了无际的废墟。它的精华在热气中蒸腾,从地上到天上弥漫着一片慷慨的酒气,天都为之摇晃了。我们迎着爱情和欲望走去。我们不寻求什么教训,也不寻求人们向伟人所要求的那种苦涩的哲学。阳光之外,亲吻之外,原野的香气之外,一切对我们来说都微不足道。对于我,我不想一个人独自来到这里。我经常和我喜欢的那些人一起来,我在他们脸上看到了明媚的微笑,那是充满爱情的脸呈现出的微笑。这里’我把秩序和节制留给别人去说。这是自然的大放纵,这是大海的大放纵,我整个儿地被抓住了。在这废墟与春天的结合中,废墟又变成了石头,失去了人强加于它的光滑,重新回到自然之中。为了这些回头浪子,自然毫不吝惜鲜花。在广场的石板中间,天芥菜长出了它那白色的圆脑袋,红色的天竺葵把它的血撒在昔日的房屋、庙宇和公共广场上。如同许多的知识将一些人引向上帝,许多的岁月将废墟又带回母亲的家园。今天,它们的过去终于离去,什么也不能使他们与这种深厚的力量分开,这力量把它们引向尘世间的事物的中心。
 
  多少时间在碾碎苦艾、抚摸废墟、试图让我的呼吸与世界骚动的叹息在相配合之中过去了!我深深地沉人原野的气味和催人人睡的昆虫合唱之中,对着这充满着热的天空那不堪承受的雄伟睁开了双眼。成为自己,找到深藏的能力,这并不那么容易。然而,望着舍努阿山那结实的脊梁,我的心平静了,洋溢着一种奇异的信心。我学会了呼吸,我融合了我自己,我完成了我自己。我攀登过一座又一座山丘,每一座都给了我奖赏,如同那座庙宇,其圆柱度量着太阳的行程,人们从那里可以看见整个村庄,它的白色、粉红色的墙;它的绿色的阳台上。也如同东山上那座大教堂,它还保留着墙,其周围很大范围内摆着出土的石棺,大部分刚刚被发掘出来。它们曾经收容过死者,现在则长出了鼠尾草和野萝卜。圣萨尔萨教堂是基督教的教堂,然而每一次从窗洞望出去,我们看见的都是世界的旋律:长满松柏的山丘,或是滚动着一群二十米长的白犬的大海。背伏着圣萨尔萨教堂的山丘顶部平坦,风通过柱廊吹得更为畅快。在早晨的太阳下,空中摇荡着一种巨大的幸福。
 
  需要神话的人们是很可怜的。在这里,神祇充当着岁月流逝的河床或参照物。我描绘,然后我说这是红色,这是蓝色,这是绿色。这是大海,这是高山,这是鲜花。”我无须提到狄俄倪索斯?就可以说我喜欢把鼻子紧贴着乳香黄连木的花球。我还可以无拘无束地想到那首献给得墨忒耳的古老颂歌世上活着的人中看见这些事情的人是幸福的。”看见,而且在世上看见,这教训怎能忘记?对于厄琉西斯的神秘,只需沉思就够了。就在这里,我知道我接近世界永远是不够的。我应该精赤条条,然后带着大地之精华的香气投人大海,在后者之中洗刷前者的精华,在我的皮肤上牢牢地系上一条纽带,为了这纽带,大地和大海嘴对嘴地呼吸了那么久。进人水中,先是一阵寒战。然后是一种又凉又浑的胶上升,然后是两耳嗡嗡作响,流鼻涕,嘴里发苦——这是游泳,两臂出了海像添了一层水,再在太阳底下晒,每一块肌肉都在扭曲中磨炼;水在我身上流,我的腿在一片骚动中占有了波浪——天际消失了。上了岸,跌进沙滩,委身于世界,重新回到我的血肉的重力之中,太阳晒得我昏头昏脑,我渐渐看见胳膊上水流了下去,干了的皮肤露出金黄色的汗毛和沙砾。                                                                  
 
  我在这里明白了什么是光荣,那就是无节制地爱的权利。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一种爱情。抱紧一个女人的躯体,这也是把从天空降下大海的那种奇特的快乐留在自己身上。刚才,当我想扑向一丛苦艾,让它的芬芳进入我的身体内,我应该不顾一切偏见地意识到,我正在完成一桩真理,这既是太阳的真理,也是我的死亡的真理。从某种意义上说,我在这里玩耍时,正是我的生命,这生命散发着火热的石头的气味,充满了大海和刚刚开始鸣叫的蝉的叹息。微风是清凉的,天空是蔚蓝的。我无保留地爱这生命,愿意自由地谈论它,因为它使我对我作为人的处境感到骄傲。然而,人们常?常对我说:没有什么可骄傲的。不,确有可以骄傲的东西:这阳光,这大海,我的洋溢着青春的心,我的满是盐味儿的身体,还有那温情和光荣在黄色和蓝色中相会的广阔的背景。我必须运用我的力量和才能来获取的正是这一切。这里的一切都使我完整无损,我什么也不抛弃,我任何假面也不戴,我只须耐心地学习那困难的生活本领,这抵得上所有那些生活艺术。
 
  快到中午了,我们穿过废墟回到港口边上的一家小咖啡馆。阳光和色彩的铙钹在我们的脑袋里轰响,好凉快啊,那阴影憧憧的大厅,那绿色的、冰镇的大杯薄荷茶!外面,是大海和飞扬着滚烫的尘土的公路。我坐在桌前,试图在闪动睫毛间捉住热得发白的天空那炫目的五颜六色。我们的脸上满是汗水,轻薄的衣裳下面的身体却是凉爽的,我们都炫耀着与世界进行了一天的婚宴所感到的幸福的疲倦。
 
  这咖啡馆里吃得不好’然而有大量的水果’尤其是桃子,我们一口咬下去,果汁顺着腮往下流。当我的牙咬住了桃子的时候,我听见了我的血汩汩地涌上耳朵,我全神贯注地看着。海上,是中午的无边的寂静,任何美的东西都为自己的美感到骄傲,今天的世界让它的骄傲在各个方面流露出来。在它面前,我为什么要否认生之快乐呢,如果我知道不能把一切都包容在生之快乐中?幸福并没有什么可以让人感到羞耻的。然而今日蠢人为王,我把那些怯于享受的人称为蠢人。关于骄傲,人们对我们说了那么多:你们知道,骄傲是撒旦的罪孽。他们喊道:小心,你们会迷路的,会失去你们的力量的。事实上,我是从此才知道棠种骄傲的……其他时候,我总是禁不住要求整个世界都在设法给予我的这种生之骄傲。在蒂巴萨,我看到的和我相信的完全一致,我绝不固执地否认我的手能触摸、我的唇能够亲吻的东西。我没有感到需要将其制成一件艺术品,但我感到需要讲一讲,这是不一样的。在我看来,蒂巴萨就像那些人物,人们描绘他们是为了间接地表明一种对于世界的看法。它像他们一样地作证,并且是强有力地作证。它今天成了我的人物,在抚爱它描绘它的时候,我的陶醉好像变得无穷无尽了。有生活的时间,也有为生活作证的时间。同时也有创造的时间,这就不那么自然了。对我来说,用我全部的身体生活,用我全部的心作证,这就足够了。首先是体验蒂巴萨,然后自然会有作证和艺术品。这里有一种自由。
 
  我在蒂巴萨的停留从未超过一天。看风景不可看得过久,时间长了就会觉得看够了。高山、天空、大海,就像人的面孔,有时看到的是一片荒芜,有时则是一片辉煌,这取决于是盯着看还是一眼就看见。所以,任何面孔,要想富于内含,都必须历经某种更新。人们常常抱怨很快就感到厌倦,而这时恰恰应该赞赏世界,因为曾经被遗忘过而显得常见常新。
 
  傍晚,我进入位于国家公路旁的公园,那里花木井然,更见秩序。我走出混乱的芳香和阳光,在因夜晚而凉爽的空气中,精神平静下来,松弛的躯体品味着因爱情得到满足而产生的内心寂静。我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我看着田野渐渐地变圆。我心满意足。头上,一株石榴垂下花蕾,还没有张开,满布着棱纹,仿佛一只只握起的小拳头,其中包容着春天的一切希望。身后是一丛丛迷迭香,我只闻见了一阵酒香。山丘嵌在树间,再远些,大海如带,上面是一角天空,仿佛抛锚的帆船,安详而温柔。我的心中涌起一种奇特的快乐,就是那种产生于良心安宁的快乐。演员都体验过一种感情,那是当他们意识到演好了一个角色的时候,确切地说,他们使自己的姿态和所演人物的姿态互相吻合,以某种方式进入一种事先谋划好的意图之中,而且又一下子使之与自己的心一起跳动。感觉到的正是这个:我演好了我的角色。我做了人应该做的事,虽然一整天都感到快乐这件事并不是一桩非凡的成功,但却是一种处境的充满了感情的完成,在某些场合中,这使得幸福成为我们的一种义务。于是,我们又感到了孤独,然而是在满足之中。
 
  现在,树上站满了鸟雀。大地缓缓地叹息着,渐渐遁入黑暗。很快,黑夜将随同第一批星辰降临在世界的舞台上。白天的明亮的神衹们将返回每日一次的死亡之中。但又会有别的神衹出现。他们的脸色明暗、憔悴,一定是出生于大地的心脏之中。
 
  至少是现在,一阵阵波浪穿过颤动着金色花粉的空间扑到我的脚下,在沙滩上散开。大海,原野,寂静,土地的芬芳,我周身充满着香气四溢的生命,我咬住了世界的这枚金色的果子,心潮澎湃,感到它那甜而浓的汁液顺着嘴唇流淌。不,我不算什么,世界也不算什么,重要的仅仅是使我们之间产生爱情的那种和谐与寂静。我不想只为我一个人要求这爱情,我知道并且骄傲地与整个人类来分享,这人类生自太阳,生自大海,活跃而有味儿,它从纯朴中汲取伟大,它站在海滩上,向它的天空那明亮的微笑送去会心的微笑。
 
  (郭宏安译)
 
  【注释】①希腊神话中的酒神。②希腊神话中丰产和农业女神,司谷物成熟。③希腊神话中的英雄。
 
  【鉴赏】本文是加繆“蒂巴萨系列”散文中的一篇,同系列的还有另一篇《重返蒂巴萨》。这是一篇热情奔放的抒情散文。有人评论说它有着“原始而野蛮的欢乐的力量”,同时又叫人眼花缭乱。
 
  作者出生、成长于阿尔及利亚这片土地,对这里的自然、山川、大海充满着近乎狂热的、宗教般虔诚的爱。蒂巴萨是阿尔及利亚首都阿尔及尔附近的一座古罗马时代遗址,;频临地中海,景色秀丽。作者的少年时代就是在那里度过的。在文中,作者把在蒂巴萨度过的一天快乐时光比喻为一场盛大的婚礼。
 
  文章是以时间为线索来结构全文的。文章一开篇就用一个奇特的比喻来描绘了蒂巴萨的美:“春天,蒂巴萨住满了神祇”。在许多国家和民族的传统文化中,神祇们住的地方总是被描绘为景色如画,美不胜收的。正因为如此,作者和朋友一起来到了这个到处是神祇的地方,开始经历了他们自己与这个近乎重话般的世界的一场盛大的婚礼。他们穿过村庄,来到了海滩,进入了一个“黄色和蓝色的世界”,鲜花遍地,争奇斗妍,那里还有古罗马帝国留下的遗址——废墟王国。他们走进废墟,仿佛是“迎着爱情的欲望走去”,只为追寻阳光、亲吻和原野的香气;他们陶醉于此,“深深地沉入原野的气味和催人入睡的昆虫合唱之中”,“心平静了,洋溢着一种奇异的信心,我学会了呼吸,我融合了我的记忆,我完成了我自己”;他们拥抱大海精赤条条,然后带着大地之精华的香气投入大海,在后者中洗刷前者的精华”,还上岸“跌进沙滩,委身于世界”。经历了这么一番杨快淋漓的游历,作者“明白了什么是光荣,那就是无节制地爱的权利”。这就是作者对蒂巴萨的近乎宗教狂热般的爱,其原因也如作者所说这里的一切都使我完整无损,我什么也不抛弃,我任何假面也不戴,我只须耐心地学习那困难的生活本领,这抵得上所有那些生活艺术。”
 
  到了中午,在清凉的小咖啡馆里,“我们都炫耀着与世界进行了一天的婚宴所感到的幸福的疲倦”。因了这里的美,因了作者对这里狂热的爱,游历的疲劳也就成了幸福。在这种幸福里,作者又感到了大自然的美、大海的美。他甚至认为,这里的山水景物“没有感到需要将其制成一件艺术品”,因为在这里,“对我来说,用我全部的身体生活,用我全部的心作证”,“首先是体验蒂巴萨,然后自然会有作证和艺术品”。这里的美,已经达到了艺术的最高境界,在作者看来,它已超越了一切人为的艺术之美。
 
  到了傍晚,自然之美又以另一种形态“在位于国家公路旁的公园”里展现。那里有井然的花木,有“因夜晚而凉爽的空气”,有一丝丝的迷迭香,山、树、海、天构成一幅奇妙的图画,于是“我心中涌起一种奇特的快乐,就是那种产生于良心的安宁的快乐正如演员与自己饰演的角色情感相通相融一样我“也感觉到了与蒂巴萨情感相通相融。
 
  文章的最后一段既是文章的结尾,又是情感的高潮。作者在这一段里用诗化的语言盛赞了自己与蒂巴萨之间犹如热恋中的情侣般的感情,一股浓得化不开的依恋之情。在这里,他不仅是自己独自一人感受到这种情感,而且是全人类与这大自然、与这辽阔无垠的大海的美之间依恋、爱恋的情感。
 
  读完加繆的这篇散文,我们都会有刚刚参加完一场盛宴的感觉。我们仿佛是伴随着作者一起参加了这场盛大的、华美得让人眼花缭乱的婚礼盛筵,又如同欣赏了一曲有着华丽乐章的交响乐。在结构上,它层层递进,能把你推向一个又一个欢乐的巅峰。       (田育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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