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行

时间:2014-08-02 来源:阅来网

  马克斯·比·尔博姆 (1872—1956),英国漫画家、作家。生于伦敦,就学于牛津 默顿学院。学生时代即在《黄皮书》上发表文章。1898年继萧伯纳之后成为《星期六 评论》的戏剧评论员。主要作品收入《马克斯.比尔博姆文集》。其漫画嘲讽了当时名 流趾高气扬、装模作样和愚蠢可笑的丑态。
 
  送行
 
  对于送行,我并不在行。我觉得要扮好送行的角色似乎是世界上最难 的事情了,对大家来说’或许同样如此吧。
 
  到滑铁卢车站给一位去伏克斯豪尔的朋友送行,那该是件十分容易的 事,但我们从来不会被请去表演这种小技。只有当一个朋友将作一次较长 '的旅行,将离开一段较长的时间,我们才来到火车站。朋友越亲,路程越 远,分别越久,我们就到得越早,送行也必定越笨拙得可怜。我们的这种无 能,与送别场合的隆重以及我们感情的深度恰成正比。
 
  在房间里,甚至在家门前,我们能亲切、自然地it别友人,脸上会流露 出心中所感到的真诚的忧伤,话语也很得体,双方都没有拘谨,不觉得尴 尬,我们中间的友情之线并未折断。这样的告别倒是理想的,那么,何不到 此为止呢?辞行的朋友往往恳请我们,第二天早上不必劳驾去车站,我们 明知这并非真心,也就不予理会。可如果我们信以为真,离去的朋友就会 认为我们太不谙世故了,况且他们也确实希望再见我们一次。他们这个心 愿得到了诚心诚意的报答——我们按时来到车站。随后呢,天哪!随后我 们和他们之间就出现了一道深渊。我们徒劳地伸过手去,它还是把我们断 然隔开。我们简直无话可说,互相注视着就像不会开口的动物瞧着人一 样。我们在“制造谈话”——就这样没话找话。我们明知昨天晚上刚和这 些朋友道别,他们也清楚我们没变模样,但表面上,一切都不同了,我们是 那么紧张,只盼着车警吹哨开车来结束这一出滑稽戏。
 
  上星期一个阴冷的早晨,我准时赶到尤斯顿车站,去送一位动身前往 美国的老朋友。
 
  头天晚上我们为他饯行。席间,欢宴的气氛里掺杂着惜别的凄怆,他 可能一去数载才归,我们有些人也许再也见不到他了,我们既有对未来的 悬想,又有对昔日欢乐的倾诉。我们感谢他光临作客,惋惜他即将离去,两 种情感都溢于言表,这实在是一次完美的送别了。
 
  可现在,在月台上,我们又变得局促不安了。我们的朋友的脸出现在车窗口,但那已像是一张陌生人的脸个巴望讨好、哀哀求助的、笨拙的陌生人。“你东西都拿了吗?”我们中有人打破了沉默。“拿了,都拿 了。”“你将要在车上吃午饭,”我说,尽管这个“预言”已经重复过几次。 “啊,是啊!”他坚信不疑地应道,还补充说那趟车是直达利物浦的。这句 相当奇怪的话使我们很吃惊,我们互相递着眼色,有人问:“它在克鲁不停 吗?”“不停。”那位朋友简短地答道。他几乎变得叫人讨厌了。接着是长 时间的沉默,我们之中有:个人强作笑颜,对旅行者点点头,打了个哈哈,对 方同样应一声,报之以点头和微笑。又一个人一阵咳嗽,打断了又一次沉 默,显然,那是故意做作的,不过也能挨点时间。月台上的嘈杂熙攘不见静 息,离开车还早,我们的,也是我们那位朋友的“解脱”还没到来。
 
  我游移的目光落在一个肥胖的中年人身上。他站在月台上,正与车厢 里一位年轻的小姐热切地说着什么,和我们只隔开一个车窗。他那硕大的 侧影好像有点面熟。一望而知,那位小姐是美国人,他是英国人。要不,凭 他那感人的表情,我会猜想他是她的父亲。我真希望能听到他在说什么, 我断定他正给予最好的忠告,他眼神里深挚的慈爱实在动人。临别赠言从 他口中一泻而出,使他那么吸引人,以至在我站着的地方也能感觉到他的 魅力。就像他的侧影一样,这魅力我也似曾相识。我在哪儿见过呢?
 
  忽然,我想起来了,这个人是休伯特?勒罗。自从我上次见到他以来, 他变多了!那还是七八年前,在特兰剧院,他刚被解聘,问我借了半克朗 钱。他总是那么诱人,能借什么东西给他,似乎是件很荣幸的事。我始终 不明白,为什么他的魅力没使他在伦敦舞台上获得成功。他是个优秀的演 员,平素稳重,但像许多与他同类的人一样,休伯特·勒罗(这当然不是他 的真名)很快就飘泊他乡,从我,从每个人的记忆中消失了。
 
  过了这么些年,在尤斯顿车站的月台上邂逅,他显得那样壮实,那样神 采奕奕,真不可思议!除了身体发福,一身衣着也使人难以认出他来了。 从前,他老是穿件仿毛皮的外衣。这件外衣,像他那胡子拉碴的瘦长下巴 一样,也是他的组成部分。现在,他的服装堪称华贵高雅,岂止招人起眼, 简直引人注目。他看上去像个银行家,任何人有他来送行,都会感到荣幸 的。
 
  “请往后站! ”火车就要开了,我挥手和朋友告别,勒罗没朝后站,双手 仍紧抓着那个年轻的美国人。“先生,请往后站!”他听从了,但马上X冲 上前去,小声地最后再叮咛几句。我觉得小姐眼中仿佛含着泪水,而他注 视着列车驶去,直到看不见时才转过身来,我发现他确实泪水盈眶。不过 他看到我,还是挺高兴。他问我这些年来躲到哪儿去了,同时把半克朗钱' 还给我,好像它是昨天刚借去似的。他挽住我的胳臂,顺月台慢慢走着,一 面告诉我,每星期六他是何等欣喜地读我写的戏剧评论。
 
  作为回敬,我也告诉他,舞台上失去他是多么遗憾。“啊,是的他 说,“如今我不再在舞台上演戏了。”他把“舞台”这个字说得特别重。我又 问他到底在哪里表演,“台上/他回答。“你的意思是,”我说,“在音乐会 上朗诵?”他笑了。“这个月台,”他用手杖敲敲地面,悄悄说道,“就是我说 的台。”莫非神秘的发迹使他神经错乱了?他看来很清醒。我请求他说明 白些。
 
  他递给我一支雪茄烟,帮我点上火,说道:“我想’你方才是送一位朋友 吧?”我说是的。他又问我是否知道他在干什么,我说我看见他也在送人。 “不,”他一本正经地说,“那位小姐并不是我的朋友。今天早上,不到半小 时以前,我跟她才在这儿第一次见面。”说着,他又用手杖敲敲地面。
 
  我坦白说我给搞糊涂了。他笑道:“你大概听到过英美社交处?”我没 听说过。他对我解释说,每年有成千上万美国人路经英国,其中许多人在 英国没有亲友。以往他们一般都带介绍信,但英国人是那么不好客,以至 这些信的价值比它们所用的纸都不如了。“于是,”勒罗说,“英美社交处 就满足了一个想望已久的需求。美国人是爱交际的,大多很有钱,英美社 交处向他们提供英国‘朋友’,百分之五十的报酬付给这些‘朋友’,另一半 由社交处扣下。我嘛,唉,不是处长,否则一定成个真正的富翁!我不过是 个雇员,但即使那样,我也混得不错。我是送行员之一。”
 
  我再次请他指教。“许多美国人他说,“在英国交不上‘朋友’,但完 全可以雇人送行。送单身旅客的费用仅仅五英镑或二十五美元,送两位或 更多人就收八英镑或四十美元。他们到社交处付饯,留下动身日期和外貌 特征,以便送行员在月台上认出他们。然后嘛,然后他们就被送行了。”
 
  “但是那值得吗?”我喊道。“当然值得,”勒罗说,“这样可以免得他们 感到孤独,既让他们博得车警的尊敬,也不致被他们的旅伴——那些将要 同车的人瞧不起,在整个旅途中都有了身价地位。此外,这送行本身就包 含着巨大的乐趣。你看见我送那位小姐了,你不感到我干得很出色吗?” “出色,”我承认,“我很羡慕你。我在那儿……”“是啊,我能想象,你在那 儿浑身不自在,茫然地看着你的朋友,竭力找些话讲。这我明白。在学习 这一行,人了门并以此为业之前,我也是这样的。我不是说我已经精通,我 仍然一上月台就发慌。你自己也发现,一切演出场所中,最难演的地方就 是火车站。” “但是我不满地反驳道,“我并不试图演戏。我的确有感 情! ” “我也一样,伙计,”勒罗说,“没有感情演不成戏嘛。那个法国人——
 
  *叫什么名字来着?对了,狄德罗——说没感情也行,可他懂什么送行?火 车启动时,你没瞧见我眼中的泪水?它们不是我硬挤出来的。告诉你,我 真的感动了!我敢说,你也不例外,但你就洒不出一滴眼泪来证明你是感 动了。你不会表达你的感情,换句话说,你不会演戏。至少他温柔地加 了一句,“不会在火车站演戏。” “教教我吧! ”我叫了起来。他若有所思地 打量着我。“嗯,”他终于说,“送行的季节差不多过了。好,我将给你上 课。我现在已经有不少学生,”他翻了翻一本精美的记事本又说道,“不过 每星期二和星期五,我可以挤出一小时时间。”
 
  我承认,他索取的学费相当贵,但是我并不吝惜这笔投资。
 
  (蔡伟廉译).
 
  【鉴赏】本文以送行为线索贯穿全篇,刻意描写了 “我”在尤斯顿车站 月台送别一位前往美国的老朋友,目睹了“英美社交处”一位送行员也正 在为一位年轻的美国小姐送行的情景。两种送别场面的描写不但能拓展 读者认识社交礼仪的视野,而且还透出了新人耳目的情趣。
 
  在艺术表达方面,鲜明而又强烈的对比是本文的首要特征。
 
  从情感上对比。“我”虽于送行“不在行”,但“在房间里,甚至在家门 前,我们能亲切、自然地送别友人,脸上会露出心中所感受的真诚的忧伤, 双方都没有拘谨,不觉尴尬”;离别前夜饯行,“欢宴的气氛里掺杂着惜别 的凄怆”,“既有对未来的悬想,又有对昔日欢乐的倾诉”;次日去车站上告 别,离愁笼罩使大家“变得局促不安”,张惘中显露出孤寂,或沉默,或强作 欢笑,都有问不出口的悬念……这种黯然神伤的送行包容着老朋友间的真 情实意。送行员休伯特?勒罗送别美国小姐,虽有感人的表情,最好的忠 告,慈爱的眼神,但正如送行员自己所说,他是把月台当做了舞台在演戏, 可见他送别时的举止神态,实在难同亲友送别相提并论。
 
  从送行的价值取向上对比。真诚的亲友间的送行情真意切,绝没有功 利的要求。而送行员却是商业性行为,是为着去英美社交处取得报酬而忙 碌;被送行的美国“朋友”,则为着满足爱交际的心理,免得行前“感到孤 独”,还能由此“博得车警的尊敬”,同时不会被同车旅伴瞧不起而在旅程 中“有了身价地位”。
 
  在以上的对比中不难看出,不同国籍的群体,或因民族性格差异,或因 世俗传统观念,或因心理习惯影响,而对送行这一社交礼仪抱有不同态度, 具有不同的要求。这便是“每年有成千上万美国人路经英国”时,因为他 们在英国没有亲友,就由“英美社交处向他们提供英国‘朋友’ ”为他们送 行的原因。
 
  生动传神地描写送行员这一人物形象,是本文写作上的又一亮点。
 
  休伯特·勒罗是一个“平素稳重”、演技“#人”的“优秀演员”,但他却 未能在伦敦舞台上获得成功,反而落拓失意地被“解聘”,“很快就漂泊他 乡,从我,从每个人的记忆中消失了”。这次“月台上的邂逅,他显得那样 壮实,那样神采奕奕”,他“身体发福”,“服装堪称华贵高雅”,“他看上去像 个银行家,任何人有他来送行,都会感到荣幸”。作者着意描写他的人生沉 浮,意蕴颇为含蓄,启迪读者对人生作各种深入的思考。
 
  作为送行员,休伯特·勒罗在被送行的美国小姐面前,那感人的表情让人“猜想他是她的父亲”,“临别赠言从他口中一泻而出”,火车启动时可 瞧见他眼中的泪水。文章对他的尽职守责描写得淋漓尽致,情趣盎然。
 
  细读“我”同休伯特·勒罗的对话,可以看出他开朝与乐观的气度。 他并不因生活道路上出现曲折而消沉,身处逆境而能奋发的心理也被传神 地刻画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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